译文
杨柳环绕着东塘,涓涓细水淌流,红窗里人儿睡醒,天晴了,声声啼叫的是斑鸠。双眉如屏间远山,眉心翠钿点缀,镜里鬓角两旁的双眼,荡漾如清秋。
面对着玉笛吹奏,品尝琼浆美酒,醒时尽情咏唱闲愁憾恨,沉醉方罢休。想来明朝落红遍地,归鸿飞尽,细雨蒙蒙,春寒料峭,只有独自关闭在小楼。
注释
鹧鸪天:词牌名,又名“思佳客”“思越人”“醉梅花”“半死梧”“剪朝霞”等。
唤晴鸠(jiū):旧说鸠知天时,其鸣则天气转晴。晴鸠,宋陆佃《埤雅·释鸟》:“鹁鸠灰色无绣颈,阴则屏逐其匹,晴则呼之。”
屏间山:指床头曲折层叠的屏风犹如起伏的山峦,或指
清咸丰二年(公元1852年),蒋春霖三十五岁,仍为东台盐官。是年正月游扬州慈慧寺及其他名胜古迹,歌楼饮肆。此词即为扬州欢场上所作,为欢会盛筵的描绘与感慨。
参考资料:完善
词的上片写美人迟起妆扮的情形。“杨柳”句,写环境优美,水阁楼台,绿杨掩映。“红窗”句,写天气晴好,斑鸠啼叫,惊醒红窗沉睡之人。“屏间”二句,写“红窗”美人妆扮的情形,极力描绘美人眉眼的美丽动人。
下片写宴会时情形和宴散后心境。“临玉管”两句,写宴会中一边听歌妓吹笛,一边品尝美酒。“醒时题恨”句,写宴会中与友人一边饮酒,一边诗歌唱和,尽情欢乐,直至沉醉而散去。以上尽写人物之美、事物之美,欢会之乐,可谓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一应俱全。末两句情境一转,写散后设想明日情形:明日细雨连绵,春花定会落尽,归鸿都将飞去,面对料峭春寒、阑珊春意,只好独自关闭在小楼中。景色凄凉萧条,
自古名花号美人,娇红嫩白斗芳春。每夸金谷千秋丽,更道隋宫五色新。
把酒常须花在眼,现花莫便酒离唇。明朝试向花前看,满地残红最怆神。
花落花开最有情,间将笔墨谱花名。千红万紫都评遍,分付花神仔细听。
问谁人,开辟就,花花世界,更那个,创造下,草草乾坤。
百年中,无非是,香花阳炎,一日里,不可少,檀板金尊。
慨世间,有无数,名花异卉,普天下,知多少,花朵花名。
君不见,锦堤边,千般烂熳,君不见,红娇畔,万种精神。
君不见,上阳宫,蜂喧蝶攘,君不见,宜春苑,燕送莺迎。
一种种,一般般,看他妖艳,红者红,白者白,听我评论。
有客能将雁柱排,花前高唱独徘徊。春风春雨虽相妒,看取名花指下开。
第一种,牡丹花,天生富贵,号花王,称国色,花里为尊。
姚家黄,魏家紫,而今罕见,得君王,带笑看,倾国倾城。
醉杨妃,倚阑干,沉香亭北,李青莲,题妙句,三调清平。
芍药花,比牡丹,虽然少逊,一般的,斗春华,越样鲜新。
金带围,广陵城,预知宰相,不知道,洧水畔,赠与何人。
露桃花,倚东风,深红浅白,武陵溪,元都观,到处藏春。
蓬莱山,三千载,开花结果,天台路,盼著了,阮肇刘晨。
最可惜,暮春时,一番红雨,真堪叹,今日里,人去题门。
桃花谢,杏花开,艳妆春色,垒乱霞,飘微散,根倚深云。
碎锦坊,裴晋公,午桥遗爱,庐山上,董神仙,五树成林。
探花宴,上林中,赋诗争快,状元去,马如飞,踏碎香尘。
桃花红,杏花红,李花偏白,白如霜,白如雪,无月自明。
怎知道,王家郎,一朝钻核,倒不如,李家儿,万古盘根。
世间花,还又数,梨花洁白,似何郎,曾傅粉,一样消魂。
莺来窥,蝶来认,新妆淡淡,泪阑干,愁寂寞,春雨盈盈。
蔷薇花,在墙东,春红零乱,想经年,未架却,心绪纵横。
无人处,折一枝,常防刺手,夜深时,才经过,兜住罗裙。
玉兰花,分明是,苕华刻就,玉堂前,争春色,香气氤氲。
绣球花,在风前,谁能踢弄,玉簪花,满地上,若个遗簪。
金雀花,一般儿,飞飞欲动,蝴蝶花,可也是,栩栩身轻。
丁香花,豆豌花,念愁不破,夜合花,合欢花,最苦多情。
有一种,水中莲,又名菡荽,照秋波,窥明镜,冉冉亭亭。
细端详,绿云中,宛如仙子,虽然是,在污泥,不染埃尘。
太华峰,藕如船,曾开十丈,太液池,花能语,红白芳芬。
似六郎,好庞儿,亲承儿女,怪潘妃,一步步,喜杀东昏。
只有那,老嫦娥,一枝丹桂,有谁人,攀得著,两袖香生。
红状元,白探花,黄为榜眼,宝龙涎,欺凤饼,老翠连云。
皋涂山,种将成,八株齐挺,廉寒宫,斫不去,家载重生。
晚霜天,东篱畔,菊花开放,想从来,称知己,只有渊明。
问尊前,子细看,花如我瘦,吟泽畔,灵均氏,问夕餐英。
秋江上,芙蓉花,凌波弄影,一枝枝,翻江浪,别有风情。
紫薇花,端只许,仙郎相对,紫荆花,再不教,兄弟轻分。
木笔花,描不出,千般春色,金钱花,买不得,万种春情。
玉阶前,鸡冠花,那能报晓,三更里,杜鹃花,啼得伤心。
并不见,金灯花,夜深照影,只有那,鼓子花,雨打无声。
我爱他,十姊妹,要他窈窕,我爱他,千日红,不肯凋零。
我爱他,剪春罗,剪开罗带,我爱他,紫罗栏,裁作罗巾。
谁得似,凌霄花,干云直上,谁得似,蜀葵花,向日倾城。
谁知道,萱草花,儿儿女女,谁知道,棠样花,弟弟兄兄。
茉莉花,偏只是,秋香不散,荼縻花,全不能,春梦难醒。
山丹花,山茶花,十分春色,瑞香花,木香花,满座香薰。
凤仙花,细看时,恍如凤彩,牵牛花,试听花,不见牛鸣。
蜡梅花,是谁把,黄酥细染,石梅花,问谁将,红粉调匀。
真堪叹,木槿花,朝荣暮瘁,怎能似,菖蒲花,不老长生。
有一个,著芦花,花中孝子,有一个,啖松花,花里仙人。
真难得,款冬花,三冬独茂,真难得,长春花,四季长新。
红蓼花,一点点,离人泪血,杨柳花,一丝丝,荡子春魂。
朱藤花,尽道是,轻盈不俗,水仙花,又自会,潇洒离尘。
棣棠花,虽不是,黄金炼就,玫瑰花,却真个,紫玉雕成。
枣子花,橘子花,终须结实,碧桃花,海棠花,可惜飘零。
栀子花,带妙香,三分嫩白,樱桃花,垂紫带,一树买笑,几万贯,榆荚钱,不会通神。
万种花,总不如,寒梅独异,又清香,又高古,无与为群。
点就了,寿阳妆,一时丰韵,做醒了,罗浮梦,千古消魂。
尚记得,在他乡,寄归驿使,不知道,是何年,嫁与林君。
闻道花开不易看,一时说出许多般。不知尚有名花在,听我从头仔细弹。
还有那,幽兰花,行于空谷,纵无人,香自在,不受埃尘。
还有那,蕃釐观,琼花一本,是天花,岂肯在,人世沉论。
还有那,优昙花,奇香妙品,在西方,亿万劫,与物为邻。
还有那,虞美人,花开古墓,立风前,情脉脉,欲笑还颦。
还有那,雁来红,老年忽少,还有那,吉祥草,到处为祯。
还有那,美人苴,偎红倚绿,还有那,映山红,遍谷弥陵。
莺粟花,媚药中,实名鸦片,珠兰花,七碗内,堪伴茶星。
一丈红,五尺拦,刚递半段,木兰花,船上望,原是花身。
汉宫秋,那知道,长门秋怨,秋海棠,最堪怜,肠断秋砧。
梧桐花,放下著,六根六识,木棉花,识就了,千纬千经。
月季花,月月红,四时不断,含笑花,朝朝乐,一笑生春。
一般的,菜花开,游蜂队队,直等的,槐花黄,举子纷纷。
石竹花,篆竹花,迥于异样,朱兰花,若兰花,各自相分。
苜蓿花,靛青花,近于野草,王瓜花,白豆花,琐碎难论。
笔尖头,写不尽,许多数目,四季花,那能彀,悉记其名。
倒不如,隋炀帝,宫中剪彩,代天工,补就了,一霞阳春。
又不如,唐天子,服轩击鼓,好春光,判断了,不费天心。
洛阳城,到春来,名花开遍,河阳县,号花封,仙吏传名。
黄四娘,有的是,千枝万朵,苏公堤,镇一片,紫雾红云。
说不尽,自古来,繁华境界,收拾些,从今后,花柳心情。
君不见,霎时间,催花风雨,粉墙边,苍苔上,都是残英。
金谷园,剩得些,荒苔野鲜,百花洲,只是些,蔓茸青怜。
彩云中,望不见,散花天女,春宫内,难觅个,花蕊夫人。
觑得破,假机关,花开花落,悟得著,真消息,非色非声。
坐谈间,描写尽,花情花态,东风里,不知道,花喜花嗔。
满词场,又添了,一番佳话,惭愧杀,江郎笔,五色花生。
百岁光阴易白头,花开花落几时休。且将膝上琵琶语,弹尽胸中一段愁。
最好春光二月天,惊红哭紫各纷然。那能化作花间蝶,日向花房自在眠。
范进进学回家,母亲、妻子俱各欢喜。正待烧锅做饭,只见他丈人胡屠户,手里拿着一副大肠和一瓶酒,走了进来。范进向他作揖,坐下。胡屠户道:“我自倒运,把个女儿嫁与你这现世宝,历年以来,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积了甚么德,带挈你中了个相公,我所以带个酒来贺你。”范进唯唯连声,叫浑家把肠子煮了,烫起酒来,在茅草棚下坐着。母亲自和媳妇在厨下做饭。胡屠户又吩咐女婿道:“你如今既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个体统来。比如我这行事里,都是些正经有脸面的人,又是你的长亲,你怎敢在我们跟前装大?若是家门口这些做田的,扒粪的,不过是平头百姓,你若同他拱手作揖,平起平坐,这就是坏了学校规矩,连我脸上都无光了。你是个烂忠厚没用的人,所以这些话我不得不教导你,免得惹人笑话。”范进道:“岳父见教的是。”胡屠户又道:“亲家母也来这里坐着吃饭。老人家每日小菜饭,想也难过。我女孩儿也吃些。自从进了你家门,这十几年,不知猪油可曾吃过两三回哩!可怜!可怜!”说罢,婆媳两个都来坐着吃了饭。吃到日西时分,胡屠户吃的醺醺的。这里母子两个,千恩万谢。屠户横披了衣服,腆着肚子去了。
次日,范进少不得拜拜乡邻。魏好古又约了一班同案的朋友,彼此来往。因是乡试年,做了几个文会。不觉到了六月尽间,这些同案的人约范进去乡试。范进因没有盘费,走去同丈人商议,被胡屠户一口啐在脸上,骂了一个狗血喷头,道:“不要失了你的时了!你自己只觉得中了一个相公,就‘癞蛤蟆想吃起天鹅肉’来!我听见人说,就是中相公时,也不是你的文章,还是宗师看见你老,不过意,舍与你的。如今痴心就想中起老爷来!这些中老爷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看见城里张府上那些老爷,都有万贯家私,一个个方面大耳?像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抛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趁早收了这心,明年在我们行事里替你寻一个馆,每年寻几两银子,养活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和你老婆是正经!你问我借盘缠,我一天杀一个猪还赚不得钱把银子,都把与你去丢在水里,叫我一家老小嗑西北风!”一顿夹七夹八,骂的范进摸不着门。辞了丈人回来,自心里想:“宗师说我火候已到,自古无场外的举人,如不进去考他一考,如何甘心?”因向几个同案商议,瞒着丈人,到城里乡试。出了场,即便回家。家里已是饿了两三天。被胡屠户知道,又骂了一顿。
到出榜那日,家里没有早饭的米,母亲吩咐范进道:“我有一只生蛋的母鸡,你快拿集上去卖了,买几升米来煮餐粥吃,我已是饿的两眼都看不见了。”范进慌忙抱了鸡,走出门去。才去不到两个时候,只听得一片声的锣响,三匹马闯将来。那三个人下了马,把马拴在茅草棚上,一片声叫道:“快请范老爷出来,恭喜高中了!”母亲不知是甚事,吓得躲在屋里;听见中了,方敢伸出头来,说道:“诸位请坐,小儿方才出去了。”那些报录人道:“原来是老太太。”大家簇拥着要喜钱。正在吵闹,又是几匹马,二报、三报到了,挤了一屋的人,茅草棚地下都坐满了。邻居都来了,挤着看。老太太没奈何,只得央及一个邻居去寻他儿子。
那邻居飞奔到集上,一地里寻不见;直寻到集东头,见范进抱着鸡,手里插个草标,一步一踱的,东张西望,在那里寻人买。邻居道:“范相公,快些回去!你恭喜中了举人,报喜人挤了一屋里。”范进当是哄他,只装不听见,低着头往前走。邻居见他不理,走上来,就要夺他手里的鸡。范进道:“你夺我的鸡怎的?你又不买。”邻居道:“你中了举了,叫你家去打发报子哩。”范进道:“高邻,你晓得我今日没有米,要卖这鸡去救命,为甚么拿这话来混我?我又不同你顽,你自回去罢,莫误了我卖鸡。”邻居见他不信,劈手把鸡夺了,掼在地下,一把拉了回来。报录人见了道:“好了,新贵人回来了。”正要拥着他说话,范进三两步走进屋里来,见中间报帖已经升挂起来,上写道:“捷报贵府老爷范讳高中广东乡试第七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
范进不看便罢,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两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道:“噫!好了!我中了!”说着,往后一跤跌倒,牙关咬紧,不省人事。老太太慌了,慌将几口开水灌了过来。他爬将起来,又拍着手大笑道:“噫!好!我中了!”笑着,不由分说,就往门外飞跑,把报录人和邻居都吓了一跳。走出大门不多路,一脚踹在塘里,挣起来,头发都跌散了,两手黄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众人拉他不住,拍着笑着,一直走到集上去了。众人大眼望小眼,一齐道:“原来新贵人欢喜疯了。”老太太哭道:“怎生这样苦命的事!中了一个甚么举人,就得了这个拙病!这一疯了,几时才得好?”娘子胡氏道:“早上好好出去,怎的就得了这样的病!却是如何是好?”众邻居劝道:“老太太不要心慌。我们而今且派两个人跟定了范老爷。这里众人家里拿些鸡蛋酒米,且管待了报子上的老爹们,再为商酌。”
当下众邻居有拿鸡蛋来的,有拿白酒来的,也有背了斗米来的,也有捉两只鸡来的。娘子哭哭啼啼,在厨下收拾齐了,拿在草棚下。邻居又搬些桌凳,请报录的坐着吃酒,商议他这疯了,如何是好。报录的内中有一个人道:“在下倒有一个主意,不知可以行得行不得?”众人问:“如何主意?”那人道:“范老爷平日可有最怕的人?他只因欢喜狠了,痰涌上来,迷了心窍。如今只消他怕的这个人来打他一个嘴巴,说:‘这报录的话都是哄你,你并不曾中。’他吃这一吓,把痰吐了出来,就明白了。”众邻都拍手道:“这个主意好得紧,妙得紧!范老爷怕的,莫过于肉案子上胡老爹。好了!快寻胡老爹来。他想是还不知道,在集上卖肉哩。”又一个人道:“在集上卖肉,他倒好知道了;他从五更鼓就往东头集上迎猪,还不曾回来。快些迎着去寻他。”
一个人飞奔去迎,走到半路,遇着胡屠户来,后面跟着一个烧汤的二汉,提着七八斤肉,四五千钱,正来贺喜。进门见了老太太,老太太大哭着告诉了一番。胡屠户诧异道:“难道这等没福?”外边人一片声请胡老爹说话。胡屠户把肉和钱交与女儿,走了出来。众人如此这般,同他商议。胡屠户作难道:“虽然是我女婿,如今却做了老爷,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听得斋公们说:打了天上的星宿,阎王就要拿去打一百铁棍,发在十八层地狱,永不得翻身。我却是不敢做这样的事!”邻居内一个尖酸人说道:“罢么!胡老爹,你每日杀猪的营生,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阎王也不知叫判官在簿子上记了你几千条铁棍;就是添上这一百棍,也打甚么要紧?只恐把铁棍子打完了,也算不到这笔帐上来。或者你救好了女婿的病,阎王叙功,从地狱里把你提上第十七层来,也不可知。”报录的人道:“不要只管讲笑话。胡老爹,这个事须是这般,你没奈何,权变一权变。”屠户被众人局不过,只得连斟两碗酒喝了,壮一壮胆,把方才这些小心收起,将平日的凶恶样子拿出来,卷一卷那油晃晃的衣袖,走上集去。众邻居五六个都跟着走。老太太赶出来叫道:“亲家,你只可吓他一吓,却不要把他打伤了!”众邻居道:“这自然,何消吩咐。”说着,一直去了。
来到集上,见范进正在一个庙门口站着,散着头发,满脸污泥,鞋都跑掉了一只,兀自拍着掌,口里叫道:“中了!中了!”胡屠户凶神似的走到跟前,说道:“该死的畜生!你中了甚么?”一个嘴巴打将去。众人和邻居见这模样,忍不住的笑。不想胡屠户虽然大着胆子打了一下,心里到底还是怕的,那手早颤起来,不敢打到第二下。范进因这一个嘴巴,却也打晕了,昏倒于地。众邻居一齐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舞了半日,渐渐喘息过来,眼睛明亮,不疯了。众人扶起,借庙门口一个外科郎中的板凳上坐着。胡屠户站在一边,不觉那只手隐隐的疼将起来;自己看时,把个巴掌仰着,再也弯不过来。自己心里懊恼道:“果然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萨计较起来了。”想一想,更疼的狠了,连忙问郎中讨了个膏药贴着。
范进看了众人,说道:“我怎么坐在这里?”又道:“我这半日,昏昏沉沉,如在梦里一般。”众邻居道:“老爷,恭喜高中了。适才欢喜的有些引动了痰,方才吐出几口痰来,好了。快请回家去打发报录人。”范进说道:“是了。我也记得是中的第七名。”范进一面自绾了头发,一面问郎中借了一盆水洗洗脸。一个邻居早把那一只鞋寻了来,替他穿上。见丈人在跟前,恐怕又要来骂。胡屠户上前道:“贤婿老爷,方才不是我敢大胆,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我来劝你的。”邻居内一个人道:“胡老爹方才这个嘴巴打的亲切,少顷范老爷洗脸,还要洗下半盆猪油来!”又一个道:“老爹,你这手明日杀不得猪了。”胡屠户道:“我那里还杀猪!有我这贤婿,还怕后半世靠不着也怎的?我每常说,我的这个贤婿,才学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里头那张府、周府这些老爷,也没有我女婿这样一个体面的相貌。你们不知道,得罪你们说,我小老这一双眼睛,却是认得人的。想着先年,我小女在家里长到三十多岁,多少有钱的富户要和我结亲,我自己觉得女儿像有些福气的,毕竟要嫁与个老爷,今日果然不错!”说罢,哈哈大笑。众人都笑起来。看着范进洗了脸,郎中又拿茶来吃了,一同回家。范举人先走,屠户和邻居跟在后面。屠户见女婿衣裳后襟滚皱了许多,一路低着头替他扯了几十回。
到了家门,屠户高声叫道:“老爷回府了!”老太太迎着出来,见儿子不疯,喜从天降。众人问报录的,已是家里把屠户送来的几千钱打发他们去了。范进拜了母亲,也拜谢丈人。胡屠户再三不安道:“些须几个钱,不够你赏人。”范进又谢了邻居。正待坐下,早看见一个体面的管家,手里拿着一个大红全帖,飞跑了进来:“张老爷来拜新中的范老爷。”说毕,轿子已是到了门口。胡屠户忙躲进女儿房里,不敢出来。邻居各自散了。
范进迎了出去,只见那张乡绅下了轿进来,头戴纱帽,身穿葵花色圆领,金带、皂靴。他是举人出身,做过一任知县的,别号静斋,同范进让了进来,到堂屋内平磕了头,分宾主坐下。张乡绅先攀谈道:“世先生同在桑梓,一向有失亲近。”范进道:“晚生久仰老先生,只是无缘,不曾拜会。”张乡绅道:“适才看见题名录,贵房师高要县汤公,就是先祖的门生,我和你是亲切的世弟兄。”范进道:“晚生侥幸,实是有愧。却幸得出老先生门下,可为欣喜。”张乡绅四面将眼睛望了一望,说道:“世先生果是清贫。”随在跟的家人手里拿过一封银子来,说道:“弟却也无以为敬,谨具贺仪五十两,世先生权且收着。这华居其实住不得,将来当事拜往,俱不甚便。弟有空房一所,就在东门大街上,三进三间,虽不轩敞,也还干净,就送与世先生;搬到那里去住,早晚也好请教些。”范进再三推辞,张乡绅急了,道:“你我年谊世好,就如至亲骨肉一般;若要如此,就是见外了。”范进方才把银子收下,作揖谢了。又说了一会,打躬作别。胡屠户直等他上了轿,才敢走出堂屋来。
范进即将这银子交与浑家打开看,一封一封雪白的细丝锭子,即便包了两锭,叫胡屠户进来,递与他道:“方才费老爹的心,拿了五千钱来。这六两多银子,老爹拿了去。”屠户把银子攥在手里紧紧的,把拳头舒过来,道:“这个,你且收着。我原是贺你的,怎好又拿了回去?”范进道:“眼见得我这里还有这几两银子,若用完了,再来问老爹讨来用。”屠户连忙把拳头缩了回去,往腰里揣,口里说道:“也罢,你而今相与了这个张老爷,何愁没有银子用?他家里的银子,说起来比皇帝家还多些哩!他家就是我卖肉的主顾,一年就是无事,肉也要用四五千斤,银子何足为奇!”又转回头来望着女儿,说道:“我早上拿了钱来,你那该死行瘟的兄弟还不肯,我说:‘姑老爷今非昔比,少不得有人把银子送上门来给他用,只怕姑老爷还不稀罕。’今日果不其然!如今拿了银子家去,骂这死砍头短命的奴才!”说了一会,千恩万谢,低着头,笑迷迷的去了。
自此以后,果然有许多人来奉承他:有送田产的;有人送店房的;还有那些破落户,两口子来投身为仆,图荫庇的。到两三个月,范进家奴仆、丫鬟都有了,钱、米是不消说了。张乡绅家又来催着搬家。搬到新房子里,唱戏、摆酒、请客,一连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