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鹧鸪天·杨柳东塘细水流

蒋春霖 蒋春霖〔清代〕

杨柳东塘细水流,红窗睡起唤晴鸠。屏间山压眉心翠,镜里波生鬓角秋。
临玉管,试琼瓯,醒时题恨醉时休。明朝花落归鸿尽,细雨春寒闭小楼。

译文及注释

译文
杨柳环绕着东塘,涓涓细水淌流,红窗里人儿睡醒,天晴了,声声啼叫的是斑鸠。双眉如屏间远山,眉心翠钿点缀,镜里鬓角两旁的双眼,荡漾如清秋。
面对着玉笛吹奏,品尝琼浆美酒,醒时尽情咏唱闲愁憾恨,沉醉方罢休。想来明朝落红遍地,归鸿飞尽,细雨蒙蒙,春寒料峭,只有独自关闭在小楼。

注释
鹧鸪天:词牌名,又名“思佳客”“思越人”“醉梅花”“半死梧”“剪朝霞”等。
唤晴鸠(jiū):旧说鸠知天时,其鸣则天气转晴。晴鸠,宋陆佃《埤雅·释鸟》:“鹁鸠灰色无绣颈,阴则屏逐其匹,晴则呼之。”
屏间山:指床头曲折层叠的屏风犹如起伏的山峦,或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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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背景

  清咸丰二年(公元1852年),蒋春霖三十五岁,仍为东台盐官。是年正月游扬州慈慧寺及其他名胜古迹,歌楼饮肆。此词即为扬州欢场上所作,为欢会盛筵的描绘与感慨。

参考资料:完善

1、 贺新辉主编,清词鉴赏辞典 图文修订版,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09,第1051页

赏析

  词的上片写美人迟起妆扮的情形。“杨柳”句,写环境优美,水阁楼台,绿杨掩映。“红窗”句,写天气晴好,斑鸠啼叫,惊醒红窗沉睡之人。“屏间”二句,写“红窗”美人妆扮的情形,极力描绘美人眉眼的美丽动人。

  下片写宴会时情形和宴散后心境。“临玉管”两句,写宴会中一边听歌妓吹笛,一边品尝美酒。“醒时题恨”句,写宴会中与友人一边饮酒,一边诗歌唱和,尽情欢乐,直至沉醉而散去。以上尽写人物之美、事物之美,欢会之乐,可谓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一应俱全。末两句情境一转,写散后设想明日情形:明日细雨连绵,春花定会落尽,归鸿都将飞去,面对料峭春寒、阑珊春意,只好独自关闭在小楼中。景色凄凉萧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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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春霖

蒋春霖

蒋春霖(1818~1868)晚清词人。字鹿潭,江苏江阴人,后居扬州。咸丰中曾官两淮盐大使,遭罢官。一生潦倒,后因情事投水自杀(一说仰药死)。早年工诗,中年一意于词,与纳兰性德、项鸿祚有清代三大词人之称,所作《水云楼词》以身遭咸丰间兵事,特多感伤之音,诗作传世仅数十首,称《水云楼賸稿》。► 259篇诗文 ► 25条名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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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题

高鼎 高鼎〔清代〕

牧笛声中踏浅沙,竹篱深处暮烟多。
垂髫村女依依说,燕子今朝又作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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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弹词

钱涛〔清代〕

自古名花号美人,娇红嫩白斗芳春。每夸金谷千秋丽,更道隋宫五色新。

把酒常须花在眼,现花莫便酒离唇。明朝试向花前看,满地残红最怆神。

花落花开最有情,间将笔墨谱花名。千红万紫都评遍,分付花神仔细听。

问谁人,开辟就,花花世界,更那个,创造下,草草乾坤。

百年中,无非是,香花阳炎,一日里,不可少,檀板金尊。

慨世间,有无数,名花异卉,普天下,知多少,花朵花名。

君不见,锦堤边,千般烂熳,君不见,红娇畔,万种精神。

君不见,上阳宫,蜂喧蝶攘,君不见,宜春苑,燕送莺迎。

一种种,一般般,看他妖艳,红者红,白者白,听我评论。

有客能将雁柱排,花前高唱独徘徊。春风春雨虽相妒,看取名花指下开。

第一种,牡丹花,天生富贵,号花王,称国色,花里为尊。

姚家黄,魏家紫,而今罕见,得君王,带笑看,倾国倾城。

醉杨妃,倚阑干,沉香亭北,李青莲,题妙句,三调清平。

芍药花,比牡丹,虽然少逊,一般的,斗春华,越样鲜新。

金带围,广陵城,预知宰相,不知道,洧水畔,赠与何人。

露桃花,倚东风,深红浅白,武陵溪,元都观,到处藏春。

蓬莱山,三千载,开花结果,天台路,盼著了,阮肇刘晨。

最可惜,暮春时,一番红雨,真堪叹,今日里,人去题门。

桃花谢,杏花开,艳妆春色,垒乱霞,飘微散,根倚深云。

碎锦坊,裴晋公,午桥遗爱,庐山上,董神仙,五树成林。

探花宴,上林中,赋诗争快,状元去,马如飞,踏碎香尘。

桃花红,杏花红,李花偏白,白如霜,白如雪,无月自明。

怎知道,王家郎,一朝钻核,倒不如,李家儿,万古盘根。

世间花,还又数,梨花洁白,似何郎,曾傅粉,一样消魂。

莺来窥,蝶来认,新妆淡淡,泪阑干,愁寂寞,春雨盈盈。

蔷薇花,在墙东,春红零乱,想经年,未架却,心绪纵横。

无人处,折一枝,常防刺手,夜深时,才经过,兜住罗裙。

玉兰花,分明是,苕华刻就,玉堂前,争春色,香气氤氲。

绣球花,在风前,谁能踢弄,玉簪花,满地上,若个遗簪。

金雀花,一般儿,飞飞欲动,蝴蝶花,可也是,栩栩身轻。

丁香花,豆豌花,念愁不破,夜合花,合欢花,最苦多情。

有一种,水中莲,又名菡荽,照秋波,窥明镜,冉冉亭亭。

细端详,绿云中,宛如仙子,虽然是,在污泥,不染埃尘。

太华峰,藕如船,曾开十丈,太液池,花能语,红白芳芬。

似六郎,好庞儿,亲承儿女,怪潘妃,一步步,喜杀东昏。

只有那,老嫦娥,一枝丹桂,有谁人,攀得著,两袖香生。

红状元,白探花,黄为榜眼,宝龙涎,欺凤饼,老翠连云。

皋涂山,种将成,八株齐挺,廉寒宫,斫不去,家载重生。

晚霜天,东篱畔,菊花开放,想从来,称知己,只有渊明。

问尊前,子细看,花如我瘦,吟泽畔,灵均氏,问夕餐英。

秋江上,芙蓉花,凌波弄影,一枝枝,翻江浪,别有风情。

紫薇花,端只许,仙郎相对,紫荆花,再不教,兄弟轻分。

木笔花,描不出,千般春色,金钱花,买不得,万种春情。

玉阶前,鸡冠花,那能报晓,三更里,杜鹃花,啼得伤心。

并不见,金灯花,夜深照影,只有那,鼓子花,雨打无声。

我爱他,十姊妹,要他窈窕,我爱他,千日红,不肯凋零。

我爱他,剪春罗,剪开罗带,我爱他,紫罗栏,裁作罗巾。

谁得似,凌霄花,干云直上,谁得似,蜀葵花,向日倾城。

谁知道,萱草花,儿儿女女,谁知道,棠样花,弟弟兄兄。

茉莉花,偏只是,秋香不散,荼縻花,全不能,春梦难醒。

山丹花,山茶花,十分春色,瑞香花,木香花,满座香薰。

凤仙花,细看时,恍如凤彩,牵牛花,试听花,不见牛鸣。

蜡梅花,是谁把,黄酥细染,石梅花,问谁将,红粉调匀。

真堪叹,木槿花,朝荣暮瘁,怎能似,菖蒲花,不老长生。

有一个,著芦花,花中孝子,有一个,啖松花,花里仙人。

真难得,款冬花,三冬独茂,真难得,长春花,四季长新。

红蓼花,一点点,离人泪血,杨柳花,一丝丝,荡子春魂。

朱藤花,尽道是,轻盈不俗,水仙花,又自会,潇洒离尘。

棣棠花,虽不是,黄金炼就,玫瑰花,却真个,紫玉雕成。

枣子花,橘子花,终须结实,碧桃花,海棠花,可惜飘零。

栀子花,带妙香,三分嫩白,樱桃花,垂紫带,一树买笑,几万贯,榆荚钱,不会通神。

万种花,总不如,寒梅独异,又清香,又高古,无与为群。

点就了,寿阳妆,一时丰韵,做醒了,罗浮梦,千古消魂。

尚记得,在他乡,寄归驿使,不知道,是何年,嫁与林君。

闻道花开不易看,一时说出许多般。不知尚有名花在,听我从头仔细弹。

还有那,幽兰花,行于空谷,纵无人,香自在,不受埃尘。

还有那,蕃釐观,琼花一本,是天花,岂肯在,人世沉论。

还有那,优昙花,奇香妙品,在西方,亿万劫,与物为邻。

还有那,虞美人,花开古墓,立风前,情脉脉,欲笑还颦。

还有那,雁来红,老年忽少,还有那,吉祥草,到处为祯。

还有那,美人苴,偎红倚绿,还有那,映山红,遍谷弥陵。

莺粟花,媚药中,实名鸦片,珠兰花,七碗内,堪伴茶星。

一丈红,五尺拦,刚递半段,木兰花,船上望,原是花身。

汉宫秋,那知道,长门秋怨,秋海棠,最堪怜,肠断秋砧。

梧桐花,放下著,六根六识,木棉花,识就了,千纬千经。

月季花,月月红,四时不断,含笑花,朝朝乐,一笑生春。

一般的,菜花开,游蜂队队,直等的,槐花黄,举子纷纷。

石竹花,篆竹花,迥于异样,朱兰花,若兰花,各自相分。

苜蓿花,靛青花,近于野草,王瓜花,白豆花,琐碎难论。

笔尖头,写不尽,许多数目,四季花,那能彀,悉记其名。

倒不如,隋炀帝,宫中剪彩,代天工,补就了,一霞阳春。

又不如,唐天子,服轩击鼓,好春光,判断了,不费天心。

洛阳城,到春来,名花开遍,河阳县,号花封,仙吏传名。

黄四娘,有的是,千枝万朵,苏公堤,镇一片,紫雾红云。

说不尽,自古来,繁华境界,收拾些,从今后,花柳心情。

君不见,霎时间,催花风雨,粉墙边,苍苔上,都是残英。

金谷园,剩得些,荒苔野鲜,百花洲,只是些,蔓茸青怜。

彩云中,望不见,散花天女,春宫内,难觅个,花蕊夫人。

觑得破,假机关,花开花落,悟得著,真消息,非色非声。

坐谈间,描写尽,花情花态,东风里,不知道,花喜花嗔。

满词场,又添了,一番佳话,惭愧杀,江郎笔,五色花生。

百岁光阴易白头,花开花落几时休。且将膝上琵琶语,弹尽胸中一段愁。

最好春光二月天,惊红哭紫各纷然。那能化作花间蝶,日向花房自在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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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进中举

吴敬梓 吴敬梓〔清代〕

  范进进学回家,母亲、妻子俱各欢喜。正待烧锅做饭,只见他丈人胡屠户,手里拿着一副大肠和一瓶酒,走了进来。范进向他作揖,坐下。胡屠户道:“我自倒运,把个女儿嫁与你这现世宝,历年以来,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积了甚么德,带挈你中了个相公,我所以带个酒来贺你。”范进唯唯连声,叫浑家把肠子煮了,烫起酒来,在茅草棚下坐着。母亲自和媳妇在厨下做饭。胡屠户又吩咐女婿道:“你如今既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个体统来。比如我这行事里,都是些正经有脸面的人,又是你的长亲,你怎敢在我们跟前装大?若是家门口这些做田的,扒粪的,不过是平头百姓,你若同他拱手作揖,平起平坐,这就是坏了学校规矩,连我脸上都无光了。你是个烂忠厚没用的人,所以这些话我不得不教导你,免得惹人笑话。”范进道:“岳父见教的是。”胡屠户又道:“亲家母也来这里坐着吃饭。老人家每日小菜饭,想也难过。我女孩儿也吃些。自从进了你家门,这十几年,不知猪油可曾吃过两三回哩!可怜!可怜!”说罢,婆媳两个都来坐着吃了饭。吃到日西时分,胡屠户吃的醺醺的。这里母子两个,千恩万谢。屠户横披了衣服,腆着肚子去了。

  次日,范进少不得拜拜乡邻。魏好古又约了一班同案的朋友,彼此来往。因是乡试年,做了几个文会。不觉到了六月尽间,这些同案的人约范进去乡试。范进因没有盘费,走去同丈人商议,被胡屠户一口啐在脸上,骂了一个狗血喷头,道:“不要失了你的时了!你自己只觉得中了一个相公,就‘癞蛤蟆想吃起天鹅肉’来!我听见人说,就是中相公时,也不是你的文章,还是宗师看见你老,不过意,舍与你的。如今痴心就想中起老爷来!这些中老爷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看见城里张府上那些老爷,都有万贯家私,一个个方面大耳?像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抛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趁早收了这心,明年在我们行事里替你寻一个馆,每年寻几两银子,养活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和你老婆是正经!你问我借盘缠,我一天杀一个猪还赚不得钱把银子,都把与你去丢在水里,叫我一家老小嗑西北风!”一顿夹七夹八,骂的范进摸不着门。辞了丈人回来,自心里想:“宗师说我火候已到,自古无场外的举人,如不进去考他一考,如何甘心?”因向几个同案商议,瞒着丈人,到城里乡试。出了场,即便回家。家里已是饿了两三天。被胡屠户知道,又骂了一顿。

  到出榜那日,家里没有早饭的米,母亲吩咐范进道:“我有一只生蛋的母鸡,你快拿集上去卖了,买几升米来煮餐粥吃,我已是饿的两眼都看不见了。”范进慌忙抱了鸡,走出门去。才去不到两个时候,只听得一片声的锣响,三匹马闯将来。那三个人下了马,把马拴在茅草棚上,一片声叫道:“快请范老爷出来,恭喜高中了!”母亲不知是甚事,吓得躲在屋里;听见中了,方敢伸出头来,说道:“诸位请坐,小儿方才出去了。”那些报录人道:“原来是老太太。”大家簇拥着要喜钱。正在吵闹,又是几匹马,二报、三报到了,挤了一屋的人,茅草棚地下都坐满了。邻居都来了,挤着看。老太太没奈何,只得央及一个邻居去寻他儿子。

  那邻居飞奔到集上,一地里寻不见;直寻到集东头,见范进抱着鸡,手里插个草标,一步一踱的,东张西望,在那里寻人买。邻居道:“范相公,快些回去!你恭喜中了举人,报喜人挤了一屋里。”范进当是哄他,只装不听见,低着头往前走。邻居见他不理,走上来,就要夺他手里的鸡。范进道:“你夺我的鸡怎的?你又不买。”邻居道:“你中了举了,叫你家去打发报子哩。”范进道:“高邻,你晓得我今日没有米,要卖这鸡去救命,为甚么拿这话来混我?我又不同你顽,你自回去罢,莫误了我卖鸡。”邻居见他不信,劈手把鸡夺了,掼在地下,一把拉了回来。报录人见了道:“好了,新贵人回来了。”正要拥着他说话,范进三两步走进屋里来,见中间报帖已经升挂起来,上写道:“捷报贵府老爷范讳高中广东乡试第七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

  范进不看便罢,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两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道:“噫!好了!我中了!”说着,往后一跤跌倒,牙关咬紧,不省人事。老太太慌了,慌将几口开水灌了过来。他爬将起来,又拍着手大笑道:“噫!好!我中了!”笑着,不由分说,就往门外飞跑,把报录人和邻居都吓了一跳。走出大门不多路,一脚踹在塘里,挣起来,头发都跌散了,两手黄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众人拉他不住,拍着笑着,一直走到集上去了。众人大眼望小眼,一齐道:“原来新贵人欢喜疯了。”老太太哭道:“怎生这样苦命的事!中了一个甚么举人,就得了这个拙病!这一疯了,几时才得好?”娘子胡氏道:“早上好好出去,怎的就得了这样的病!却是如何是好?”众邻居劝道:“老太太不要心慌。我们而今且派两个人跟定了范老爷。这里众人家里拿些鸡蛋酒米,且管待了报子上的老爹们,再为商酌。”

  当下众邻居有拿鸡蛋来的,有拿白酒来的,也有背了斗米来的,也有捉两只鸡来的。娘子哭哭啼啼,在厨下收拾齐了,拿在草棚下。邻居又搬些桌凳,请报录的坐着吃酒,商议他这疯了,如何是好。报录的内中有一个人道:“在下倒有一个主意,不知可以行得行不得?”众人问:“如何主意?”那人道:“范老爷平日可有最怕的人?他只因欢喜狠了,痰涌上来,迷了心窍。如今只消他怕的这个人来打他一个嘴巴,说:‘这报录的话都是哄你,你并不曾中。’他吃这一吓,把痰吐了出来,就明白了。”众邻都拍手道:“这个主意好得紧,妙得紧!范老爷怕的,莫过于肉案子上胡老爹。好了!快寻胡老爹来。他想是还不知道,在集上卖肉哩。”又一个人道:“在集上卖肉,他倒好知道了;他从五更鼓就往东头集上迎猪,还不曾回来。快些迎着去寻他。”

  一个人飞奔去迎,走到半路,遇着胡屠户来,后面跟着一个烧汤的二汉,提着七八斤肉,四五千钱,正来贺喜。进门见了老太太,老太太大哭着告诉了一番。胡屠户诧异道:“难道这等没福?”外边人一片声请胡老爹说话。胡屠户把肉和钱交与女儿,走了出来。众人如此这般,同他商议。胡屠户作难道:“虽然是我女婿,如今却做了老爷,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听得斋公们说:打了天上的星宿,阎王就要拿去打一百铁棍,发在十八层地狱,永不得翻身。我却是不敢做这样的事!”邻居内一个尖酸人说道:“罢么!胡老爹,你每日杀猪的营生,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阎王也不知叫判官在簿子上记了你几千条铁棍;就是添上这一百棍,也打甚么要紧?只恐把铁棍子打完了,也算不到这笔帐上来。或者你救好了女婿的病,阎王叙功,从地狱里把你提上第十七层来,也不可知。”报录的人道:“不要只管讲笑话。胡老爹,这个事须是这般,你没奈何,权变一权变。”屠户被众人局不过,只得连斟两碗酒喝了,壮一壮胆,把方才这些小心收起,将平日的凶恶样子拿出来,卷一卷那油晃晃的衣袖,走上集去。众邻居五六个都跟着走。老太太赶出来叫道:“亲家,你只可吓他一吓,却不要把他打伤了!”众邻居道:“这自然,何消吩咐。”说着,一直去了。

  来到集上,见范进正在一个庙门口站着,散着头发,满脸污泥,鞋都跑掉了一只,兀自拍着掌,口里叫道:“中了!中了!”胡屠户凶神似的走到跟前,说道:“该死的畜生!你中了甚么?”一个嘴巴打将去。众人和邻居见这模样,忍不住的笑。不想胡屠户虽然大着胆子打了一下,心里到底还是怕的,那手早颤起来,不敢打到第二下。范进因这一个嘴巴,却也打晕了,昏倒于地。众邻居一齐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舞了半日,渐渐喘息过来,眼睛明亮,不疯了。众人扶起,借庙门口一个外科郎中的板凳上坐着。胡屠户站在一边,不觉那只手隐隐的疼将起来;自己看时,把个巴掌仰着,再也弯不过来。自己心里懊恼道:“果然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萨计较起来了。”想一想,更疼的狠了,连忙问郎中讨了个膏药贴着。

  范进看了众人,说道:“我怎么坐在这里?”又道:“我这半日,昏昏沉沉,如在梦里一般。”众邻居道:“老爷,恭喜高中了。适才欢喜的有些引动了痰,方才吐出几口痰来,好了。快请回家去打发报录人。”范进说道:“是了。我也记得是中的第七名。”范进一面自绾了头发,一面问郎中借了一盆水洗洗脸。一个邻居早把那一只鞋寻了来,替他穿上。见丈人在跟前,恐怕又要来骂。胡屠户上前道:“贤婿老爷,方才不是我敢大胆,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我来劝你的。”邻居内一个人道:“胡老爹方才这个嘴巴打的亲切,少顷范老爷洗脸,还要洗下半盆猪油来!”又一个道:“老爹,你这手明日杀不得猪了。”胡屠户道:“我那里还杀猪!有我这贤婿,还怕后半世靠不着也怎的?我每常说,我的这个贤婿,才学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里头那张府、周府这些老爷,也没有我女婿这样一个体面的相貌。你们不知道,得罪你们说,我小老这一双眼睛,却是认得人的。想着先年,我小女在家里长到三十多岁,多少有钱的富户要和我结亲,我自己觉得女儿像有些福气的,毕竟要嫁与个老爷,今日果然不错!”说罢,哈哈大笑。众人都笑起来。看着范进洗了脸,郎中又拿茶来吃了,一同回家。范举人先走,屠户和邻居跟在后面。屠户见女婿衣裳后襟滚皱了许多,一路低着头替他扯了几十回。

  到了家门,屠户高声叫道:“老爷回府了!”老太太迎着出来,见儿子不疯,喜从天降。众人问报录的,已是家里把屠户送来的几千钱打发他们去了。范进拜了母亲,也拜谢丈人。胡屠户再三不安道:“些须几个钱,不够你赏人。”范进又谢了邻居。正待坐下,早看见一个体面的管家,手里拿着一个大红全帖,飞跑了进来:“张老爷来拜新中的范老爷。”说毕,轿子已是到了门口。胡屠户忙躲进女儿房里,不敢出来。邻居各自散了。

  范进迎了出去,只见那张乡绅下了轿进来,头戴纱帽,身穿葵花色圆领,金带、皂靴。他是举人出身,做过一任知县的,别号静斋,同范进让了进来,到堂屋内平磕了头,分宾主坐下。张乡绅先攀谈道:“世先生同在桑梓,一向有失亲近。”范进道:“晚生久仰老先生,只是无缘,不曾拜会。”张乡绅道:“适才看见题名录,贵房师高要县汤公,就是先祖的门生,我和你是亲切的世弟兄。”范进道:“晚生侥幸,实是有愧。却幸得出老先生门下,可为欣喜。”张乡绅四面将眼睛望了一望,说道:“世先生果是清贫。”随在跟的家人手里拿过一封银子来,说道:“弟却也无以为敬,谨具贺仪五十两,世先生权且收着。这华居其实住不得,将来当事拜往,俱不甚便。弟有空房一所,就在东门大街上,三进三间,虽不轩敞,也还干净,就送与世先生;搬到那里去住,早晚也好请教些。”范进再三推辞,张乡绅急了,道:“你我年谊世好,就如至亲骨肉一般;若要如此,就是见外了。”范进方才把银子收下,作揖谢了。又说了一会,打躬作别。胡屠户直等他上了轿,才敢走出堂屋来。

  范进即将这银子交与浑家打开看,一封一封雪白的细丝锭子,即便包了两锭,叫胡屠户进来,递与他道:“方才费老爹的心,拿了五千钱来。这六两多银子,老爹拿了去。”屠户把银子攥在手里紧紧的,把拳头舒过来,道:“这个,你且收着。我原是贺你的,怎好又拿了回去?”范进道:“眼见得我这里还有这几两银子,若用完了,再来问老爹讨来用。”屠户连忙把拳头缩了回去,往腰里揣,口里说道:“也罢,你而今相与了这个张老爷,何愁没有银子用?他家里的银子,说起来比皇帝家还多些哩!他家就是我卖肉的主顾,一年就是无事,肉也要用四五千斤,银子何足为奇!”又转回头来望着女儿,说道:“我早上拿了钱来,你那该死行瘟的兄弟还不肯,我说:‘姑老爷今非昔比,少不得有人把银子送上门来给他用,只怕姑老爷还不稀罕。’今日果不其然!如今拿了银子家去,骂这死砍头短命的奴才!”说了一会,千恩万谢,低着头,笑迷迷的去了。

  自此以后,果然有许多人来奉承他:有送田产的;有人送店房的;还有那些破落户,两口子来投身为仆,图荫庇的。到两三个月,范进家奴仆、丫鬟都有了,钱、米是不消说了。张乡绅家又来催着搬家。搬到新房子里,唱戏、摆酒、请客,一连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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